傷心的肥豬肉隨筆
如果有人告訴我，三十歲之后，還會和我爸發(fā)生爭執(zhí)，可不算什么稀奇事�？墒浅车剿麕缀跻x家出走，就為了一塊肥豬肉，這算不算是人生的一種荒謬？
我爸是在51歲那年檢查出來得的糖尿病，這么多年以來，他孜孜不倦地違背著醫(yī)生的叮矚，比如醫(yī)生說禁煙，他就會借著朋友抽的時候躲在陽臺上抽；醫(yī)生說限酒，他就天天吃飯的時候喝上一杯；再比如醫(yī)生說應該嚴格控制飲食，我爸卻無肉不歡，尤其是豬肉這種高熱量高脂肪的食物。用我姐的話來形容說是，如果有一天是我爸做廚師，那么桌子上一定是燒白、紅燒肉、回鍋肉、水煮肉。
有時當我們外出聚餐，和朋友聚會的時候，當那些親友們?yōu)榱吮磉_熱情，不停地勸著酒，敬著肉的時候，那幾乎就是我爸的肉食狂歡節(jié)。那種時候他基本是碗里堆著，筷子夾著，眼睛還盯著，那種狀態(tài)像一個隨時提槍上戰(zhàn)場的士兵，眼觀四路，耳聽八方。
年前的一天，我爸的一個老朋友邀請他吃飯。很多年沒有見的老哥們，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，在飯桌上談得不亦樂乎。說起來，自從到了北京，這么多年，我爸確實沒有太多的朋友，他和我媽每天的工作和任務，就是起床、遛狗、買菜、做飯、看電視，消磨著時間。
就在這個朋友宴請的前幾天，我?guī)野秩メt(yī)院做了個簡單的身體檢查，那位戴著老花眼鏡的醫(yī)生笑咪咪地對我說：“你爸是今天上午所有的病人當中血糖最高的，建議管住嘴，邁開腿�！�
在飯桌上那盤被浸泡得油膩膩的夾沙肉端上來的時候，我已經(jīng)開始特別留意我爸的筷頭。那個時候我爸和他的朋友正在高談闊論，眉飛色舞，可這并不妨礙我爸，那個盡責的士兵，向食物發(fā)動他連綿不斷的攻勢，第一筷子，第二筷子，第三筷子，第四筷子……眼看著那“敵方部隊”就要灰飛煙滅。
我有些忍無可忍了，完全沒有留意到自己那種“提醒”的.語氣和態(tài)度。也完全忽略了我爸在老朋友面前那點自尊——而那碗夾沙肉最后的結(jié)局還真的是“灰飛煙滅”，只不過是跟著所有的碗筷一起“灰飛煙滅”。
那一大盤夾沙肉無辜地踩在我爸腳下的時候，我居然可憐那頭曾經(jīng)吃了就睡，睡了又吃的大肥豬，它一定沒有想到它的旅行會以這樣的形式終結(jié)。
我爸憤怒地扔下了生病以來最經(jīng)典的一句話：“我寧可少活十年，也要吃個痛快！”
回到家，全家都陷入一種奇怪的沉默，我去清點冰箱，恒溫層裝著滿滿當當?shù)母鞣N面包、發(fā)糕、八寶飯、酸奶、雞蛋、餅干、吞拿魚罐頭、老干媽、泡菜、啤酒；冷藏層裝著香腸、臘肉，從四川寄來的冷吃免肉、火邊子牛肉、熏肉，從日本帶來的據(jù)說全世界最好吃的生巧克力，冷凍層有從福建寄來的魚丸、蝦丸、魷魚、干貝，還有自己做的湯圓、速凍餃子……
還不論那些塞在櫥柜里面的滿滿當當?shù)囊夥邸⑸虼蟪傻谋『筛狻②w小姐的紅豆餅、成都宮廷糕點、樂天杏仁糖、四重奏的曲奇……
什么時候開始，我們已經(jīng)做到了，想吃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的美食，都能夠輕松擁有的地步了？但是同時，當我們想吃就能吃到什么的時候，我們卻也到了不得不權衡食品的卡路里、脂肪，對身體的好壞，會不會長胖的時候了。
還是孩子的時候，家里很窮，而每周從周三、周四開始，最歡欣鼓舞的，最期盼的一件事情就是周末的時候可以吃上肉菜。
記得莫言在一本書里對吃肉有過一段驚天動地的描寫，現(xiàn)在看來，那也是在寫我們。吃肉的那個大日子，老爸和我，還有我姐，我們?nèi)齻�凈手潔面，斂聲屏氣地坐在那里，手執(zhí)筷子，氣沉丹田，只等吸納天地之靈氣。和客廳緊密相聯(lián)的小廚房，傳來老媽燉肉時候咕嚕嚕的聲音，那種等待，漫長得能頂?shù)蒙弦簧?/p>
而用餐的過程，我們是那么專注而虔誠地沉浸在筷子運動之中，沒有人說話，沒有音樂，沒有過渡，沒有間歇，也沒有繁文縟節(jié)。從頭到尾，就像是我爸我姐還有我，三個人之間的競賽。就連我爸，也會失去他作為教師的全部耐心。在這一個星期行將結(jié)束之時，肉片們跳進嘴里，和牙齒盡情地狂歡。在此后的歲月之中，都再也找不回來這種最初的、令人神魂顛倒的感覺。
直到現(xiàn)在，之所以被朋友稱為美食家，和小時候在爸爸的帶領下，那種對食物神圣的崇拜是分不開的。生平第一次聽到“幸福”這個詞，就是因為后來些年，大家的物質(zhì)生活轉(zhuǎn)好之后，我爸爸贊嘆地說：“頓頓都可以吃肉了，這日子，多幸福啊�！�
只是慢慢的，隨著長大成人，全世界各地奔波，吃過太多頓不用心的工作餐，也品嘗過太多各種不同的美食……漸漸的，對肉食，尤其是對豬肉的熱愛，變得平淡了。就像是你的面前跪著阿拉伯王子、金城武、吳彥祖，你未必還會選在村頭挑水的那個陳阿三的感覺。
只有老爸，還是一如既往地，每隔幾天不吃肉，就恨不得拿筷子敲碗表達不滿。也只有老爸，在面對肉的時候，會有遏止不住那種激情迸發(fā)的勁頭……
那天晚上，望著老爸越發(fā)矮小的背影，我突然意識到，時間正在吞噬著我們，我和老爸在吃東西的品味上的漸行漸遠，也正是我和老爸在人生上的漸行漸遠。就好像父親是我味覺的啟蒙，他給了我生命，教會我品嘗這個世界，我卻打算帶著這種對世界的認知偷偷溜走。
而現(xiàn)在，哪怕想再走一遍小時候的路都已經(jīng)不可能了，老房子被拆掉，爺爺過世，故鄉(xiāng)成了一個模糊的不可依靠的詞語。從十年前開始，我爸決定來北京陪伴我的時候，人生也就只剩下了起床、遛狗、買菜、做飯、看電視，消磨時間。
在世俗快樂已經(jīng)被磨平的平淡生活中，坐在熱氣騰騰的飯桌前，聽見女兒嘰嘰喳喳提起外面的事情，那些觸不可及的世界，重復千篇一律的端碗拿筷的動作時，空虛的舌尖突然被肥膩溫柔的肥豬肉所包圍，一定有種獨特的小小快樂。
追溯源頭，在我爸整個成長過程當中，農(nóng)村需要不停干活，幫著他的爺爺去烈日下的池塘打豬草，在一望無際的田里拾撿從麥穗下被遺落的谷糠，赤腳走上二十幾里地去鎮(zhèn)里賣豌豆尖……常年累月腹內(nèi)空空，一天24小時總是饑餓難耐。因此只有當逢年過節(jié)的時候，在咬下那塊軟軟的足以填滿整個口腔并且即將以高熱量來提供體內(nèi)能量的肥豬肉時，可以使他和那個溫飽的幸福世界發(fā)生聯(lián)結(jié)。
影響我爸一生的那些事件有時候也會從他的講述之中冒出頭來，他最愛講的故事是一個他爺爺賣豬的故事。農(nóng)村那么窮困，全家惟一的財產(chǎn)就是一頭豬。辛辛苦苦喂了好些年，有一年過年的時候，全家人狠下心決定把豬牽去賣，只為了換一點點平日里的“鹽巴錢”。好不容易找到個買家，那個人讓爺爺牽到一個大門口，然后說等著他去拿錢，爺爺?shù)劝〉�，等到天都黑透了，那個人也沒有出來。
“原來那是一個祠堂，前后門是通的，那個人把我爺爺給騙了，那可是豬頭、豬耳朵、豬排、豬尾，整整一年的肥豬肉��！”爸爸回憶說，每次講到這里的時候，他似乎都想盡力做到咧嘴一笑，但是傷心的細紋卻出賣了他的人生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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