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聶鑫森《尊嚴死》

時間:2022-01-28 11:50:11 尊嚴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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聶鑫森《尊嚴死》

  一輛白色的小車,駛出了湘楚大學的校門。深秋上午的太陽光薄而淡,透出一陣陣的涼意。從這里到江南醫(yī)院,要穿過繁華的鬧市,加上紅綠燈,堵車,滿打滿算要一個小時。

  開車的是程奮,坐在后座的是鄭波。

  程奮在校辦公室當主任,四十八歲,頭圓、腹凸、體胖。鄭波比他大兩歲,是中文系的教授,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,主攻古代文字學,師從程奮的父親程篤,讀碩讀博,再當助手,一眨眼過去了二十多年。

  兩個人久久不說話,在去向醫(yī)院的這一路上靜得只聽見車輪摩擦水泥路發(fā)出的沙沙聲。

  古稀之年的程篤肝癌晚期,四個月前住進了江南醫(yī)院的腫瘤科重癥監(jiān)護室。鄭波在上課、開會之余,一個人去得很勤。重癥監(jiān)護室是不能隨便讓人進去探看的,因為 里面的空氣消了毒。門上只有一個璃鑲嵌的小孔,鄭波隔一陣就會把眼睛貼上去,打量躺在病床上的程篤:一頭銀發(fā),滿臉愁苦,時而清醒,時而昏迷;鼻子的兩 孔插著氧氣管和胃管,胳膊上插著輸液的套管,下面還插著輸尿管。

  每當這個時候,鄭波就會喟然長嘆。這種“生命支持系統(tǒng)”,無非是讓先生毫無質(zhì)量地活在限定的時間里,死已是不可避免的了。先生平日曾多次對他說:“人活 著,要有尊嚴,人死去,也要有尊嚴。”這種比“死別”更殘忍的“生離”,身上插著管子,身邊沒有親人朋友,像吞幣機一樣耗費錢財,“工業(yè)化”地死去,先生 一定是極不愿意的?上熌敢虿∫讶ナ蓝嗄,可惜程奮夫婦和兒子都太忙,來得少,來了也總是匆匆的。

  鄭波讀本科時,程篤第一次上“文字學”的課,自我介紹說:“我姓程名篤,字頓遲,你們可知道這名和字,來自何書?”鄭波站起來說:“來自《說文解字》,篤 者,‘馬行頓遲’。”程篤眼睛一亮,大聲說:“你讀書多,記性好,孺子可教!”爾后,鄭波本科畢業(yè),再讀程篤的碩士和博士,因成績突出,發(fā)表多篇論文,也 就留校教書,并當了先生的助手。

  在鄭波看來,程篤于他是亦師亦父,而程篤也視鄭波亦友亦子,不但學問上對鄭波諄諄引導,生活上也極為關心。鄭波的妻子,就是先生和師母介紹相識并喜結(jié)連理 的。先生最大的遺憾,是兒子程奮讀了碩士以后,改行去搞行政,而且干得津津有味。他對鄭波說:“在知識界,第一等做學問,第二等教書,第三等做官。程奮沒 有定力,只能如此了。”

  正在開車的程奮,鳴了一聲笛,問道:“鄭波兄,睡著了?”

  “沒有。我在想先生,他太痛苦了。”

  “是呵……是呵。早幾天大夫找我面談過一次。”

  鄭波裝作一無所知,問:“談什么呢?”

  “他說……老人肯定沒有希望了,家屬是否可以考慮停止治療。我問怎么個停止治療法?他說,由家屬簽了字,再在醫(yī)生指導下拔掉輸氧管。”

  “你怎么說?”

  “我明白之所以要這樣做,是避免醫(yī)患糾紛,一切都是家屬自愿的。但……我不同意!”

  “是只要先生活著,你就可以照領他的工資?”

  “絕對不是,那是人性喪盡!我、妻子、兒子,擔不起這大不孝的名聲,領導、長輩、同事、學生會怎么看我們?今后還怎么做人做事?”

  “你擔心將來副校長提拔不上?擔心兒子將來不好找對象?就不擔心老爺子這么受罪!唉!”

  “鄭波兄,我猜想大夫也和你談過了,你是做學問的,沒什么顧忌,能不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?”

  鄭波一驚,隨即平靜下來,說:“程奮弟,我知道你想說又不好開口,大夫和我談話后,想得我坐臥不寧,最后才想明白,為了先生尊嚴地逝去,由我來代替家屬……簽字和拔掉管子吧。”他的喉頭哽咽起來,淚水奔涌而出。

  程奮小聲說:“謝謝……謝謝……”

  程篤安然辭世,然后是火化、開追悼會、入土。

  不斷地有人向程奮和鄭波,詢問程篤最后的死因。

  由鄭波簽字的醫(yī)院、家屬共擬的協(xié)議書復印件,程奮時刻揣在口袋里,有人問即掏出來說:“一切都由鄭師兄做主,我聽他的。”

  鄭波則從容如昔,有人來和氣地詢問或憤怒地責問,他面不改色心不跳,平靜地說:“是我簽的字,是我拔的管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