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雄與惡徒文摘讀書筆記
書名：英雄與惡徒
[1]
“我父親死了。”
“我父親也是。你父親什么時候死的？”
“上個月�！�
“我父親是十年前這個時候死的。他是被殺的。”
“我父親也是。”
“到處都一樣，誰的牙齒和爪子上都沾了血。你想和我一起走嗎？”
“好�！�
[2]
她答應(yīng)是因?yàn)樗缃翊诖遄永镏皇浅鲇诹?xí)慣，她也沒有什么想帶走的。那些她曾經(jīng)寫上名字的東西，現(xiàn)在似乎一件都不屬于她。她本是來救他，卻沒想到自己會接受他的救援。他的一個動作暴露了他的所在，她感覺到他涂了些油膩的東西在她臉上，是他身上的迎戰(zhàn)油彩。
[3]
月光下的他如一位死亡天使，那光環(huán)讓她驚異，她和他說話時完全沒去想他會長什么樣。她從卡車的車廂里爬出，沖向棚子的最深處躲避他，但他卻輕易把她捉回。他將她整個抱起，抱到卡車旁，放進(jìn)駕駛室里。她又踢又抓，但即使這一刻她也沒叫出聲來喚醒村子里的人。
“改不了主意啦，小家伙�！彼f�！澳阋呀�(jīng)做了選擇�！�
他大笑，看起來很興奮，似乎順從反而會讓他覺得太輕易、太無聊。危險也許是他體內(nèi)的元素之一。他把她的手放在方向盤上。
[4]
“我是野蠻人中最聰明的，”他告訴她，“但絕不是最溫柔的。”
“你會對我溫柔嗎？”
“不太可能�！�
[5]
這時她驚覺，這是珠兒為她策劃的一場官方自殺。他放開她，她的下巴都青了。他笑了，她看見他的牙在月光下閃爍。
“我說過我很聰明的�！彼f。然后他好像再也撐不住了，在她旁邊的草地上躺下，很快就睡著了。
氣溫漸漸冷得刺骨，不久，月兒就西下了，沒有一點(diǎn)聲響打破這籠罩大地的黑色寂靜。她扯下珠兒的毛皮裹在身上，那是一條紅狐貍皮，他里面穿了一件絨面朝里的鞣制獸皮。這件外套有股臭味兒，因?yàn)槊]處理好。他睡夢中喃喃自語，不斷靠近她，最后把頭枕在了她的大腿上。她摸摸他的珠串，想著要不要勒死他。他很暖也很重，似乎完全信任她，于是她松開了他的項(xiàng)鏈，因?yàn)樽愿赣H死后，再也沒有人信任她了。
[6]
新的一天，珠兒睜開眼睛，望著瑪麗安，那注視突如其來，近在咫尺，令她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。他棕色的眼睛沒有絲毫生氣，仿佛是畫上去的，挨了一刀的左眼腫了起來。這時，幾只鳥兒唱起歌來，珠兒突然一陣猛咳，身體劇烈地震顫著，接著他竟然十分有禮貌地轉(zhuǎn)過身去啐了一口。也許他的肺受傷了。他停下后，說：
“你一整晚都醒著？”
她點(diǎn)點(diǎn)頭。
“沒必要呀。”他說，然后湊近了看她，“哭了？”
她再次點(diǎn)頭。他聳了聳肩。一串白色露珠積在他毛茸茸的衣服上，將晨光化為觸手可及的美麗虹光。他的臉如攪亂的調(diào)色盤，覆蓋在一片厚厚的油彩和凝血之下，讓她看不清五官。
“我本可以趁你睡著殺了你的�！彼f。
“但你忍住了�！彼f，接著縮起身子又是一陣猛咳，晨起的鳥兒被嚇得四處飛竄�？嚷曂Ｗ『�，他又恢復(fù)泰然自若的樣子，雖然異常艱難，因?yàn)槊恳淮蚊涂人坪醵家獖Z走他身上的一點(diǎn)生氣。但她仍看不清他的臉，不僅看不清他的臉，她也看不懂他這個人——眼前這個未受教化之人，正站起身來，拉伸筋骨，他瞇眼看著天，再看看地面上卡車和樹的殘骸——到達(dá)目的地后他會怎么處置自己呢，瑪麗安不知如何是好。他默默微笑，他就是瑪利亞一直期望見到的陌生人，如今也是她唯一的伙伴。他有的手指戴了一枚戒指，有的戴了兩枚。
“一開始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兒，”他主動聊了起來，“誰把你的頭發(fā)都鉸了？”
“沒誰，就我自己�！�
“還以為是你犯了錯�！彼稚炝藗�懶腰，然后一邊向她伸出手，一邊從旁邊小心翼翼地靠近她。她繼續(xù)一動不動地坐著。
“如果我不想跟你走呢？”
“呵……”他說，“我不信�！�
[7]
他跪下，喝了口水，將臉埋入水中，洗去凝結(jié)的紅黑白色油彩。她在他旁邊跪下，清洗眼睛，將額頭上的標(biāo)記擦掉，也喝了口水。她很是驚訝，因?yàn)樗K于看清他的真面目，那瘦骨嶙峋、被烈日灼傷的深色面龐上，露出謹(jǐn)慎、內(nèi)斂的神情。他耳朵上打了耳洞，掛著錘制的錫耳環(huán)。他開始解他那掛滿裝飾的辮子。
“你干嗎把頭發(fā)弄成這奇怪樣子？”她問。
“為了嚇人�！彼靡獾匾恍�，她慶幸他沒像一般野蠻人那樣把牙齒挫尖。一團(tuán)小蠓蟲在溪流表面跳起了舞。
“你畫臉也是為了嚇人？”
“當(dāng)然�！�
“教授們認(rèn)為你們已退化成了野獸，”她裝腔作勢地說�！澳愕谋憩F(xiàn)有力地證明了社會交往的崩潰以及社會體系的消亡�！�
“你說是就是吧�！彼麑λf的一點(diǎn)不感興趣。他正專心致志地看著她。如果他的樣子對她而言很怪異，那么她的樣子對他而言也同樣怪異，她看起來這么瘦小白皙，整潔自信。他從沒見過她這一類人，所以好奇地打量了她個遍，試圖理解那沾了泥漬的布裙子和白襯衫。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，像是在研究稀奇的標(biāo)本，但他先厭倦了。野蠻人之中流傳著這么一個說法，如果拿刀子割女教授，女教授是不會流血的。他雖不信這個故事，卻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剩下的最后一把刀。
[8]
峨?yún)⒖筛哌_(dá)五六英尺，他時不時拿出刀來開路。有些蕨類的莖干比她的腰都要粗。她被白歐石楠纏住，呼喚他，他卻沒聽見，因?yàn)樯忠驯荒撤N沉密的氣體淹沒，她的聲音呼出便干涸了。駭人的靜寂中，陽光從葉間穿過，呈現(xiàn)出美妙的綠色。她扯開裙子，終于走了出來。珠兒在一棵形態(tài)如燭臺的大峨?yún)⑾碌戎�，又是笑得合不攏嘴。
[9]
她的臉朝松鼠的方向轉(zhuǎn)去，她的同伴見她面色蒼白如鬼魂，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臉，想看看她還是不是活人。
“別摸我�！彼丝s。
“真沒意思。”他連忙說，他的動作泄露了他的心思。他以為自己不信鬼神的。
[10]
她沒注意腳下，踩到了一條趴在石頭上曬太陽的蝰蛇。蝰蛇朝她的小腿咬了一口后，迅速溜進(jìn)蕨叢里去，快得如一記斑駁的閃電。她感到傷口火辣辣地疼。
“哈�！敝閮盒臐M意足地說，仿佛早就料到了。
他讓她躺在草地上，拿起尖刀割開她的傷口，用嘴吮吸出毒液，吐掉，再繼續(xù)吮吸。她的手抓緊又松開，他濕潤的嘴唇讓她一陣又一陣地興奮，傷口劇烈地疼痛。這是最原始的緊急處理蛇咬的方法，她非常懷疑是否會有效。他撕下襯衫的袖子，緊緊扎住她的腿。
“你疼的時候?yàn)槭裁床豢�？”他問�?/p>
“我只有傷心的時候才哭�！彼f，她從沒經(jīng)歷過這么撕心裂肺的疼痛。
“躺一會兒我們就得走，不然我就把你丟這兒了�！彪m然他不迷信，但是看到刀子上的血后還是很驚奇，他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。
“不，你不會丟下我的，你就算背我走也不會丟下我�！�
“你聲音都變了。幸好那只是條蝰蛇。一條極北蝰�！彼麘醒笱蟮卣f。疼痛讓她頭暈?zāi)X脹，她不敢相信她竟聽見他說出了那條蛇的學(xué)名�！澳鞘且环N毒蛇，但還有更毒的，從前不是這樣。現(xiàn)在貓也變了，貓最可怕了�！�
“我以為野蠻人養(yǎng)貓呢�！�
“誰跟你說我們會把貓縫進(jìn)女人肚子里的？”
[11]
余下的旅途，她都是在幻覺中度過，不僅眼睛欺騙她，另外耳朵和平衡感都不對勁。有時他會扶著她，有時他讓她自己去找路。他們來到一片開滿毛茛的空曠地界，他留她一人在那兒，風(fēng)如散落的發(fā)絲擾亂她的臉龐。拂動的草地在陽光下閃爍，一刻也不停歇。珠兒如同一個實(shí)在的影子，穿過艷麗的毛茛叢。一只烏鴉飛進(jìn)陽光，瞬間化為白色。她疼得很。迷糊中她感覺到他在背她，但也許只是在做夢。他拿了一些或棕或白的忍冬給她聞，分散她的注意力。樹下，他們走過光與影交織的迷宮。
“我再跟你講講極北蝰�！彼f，又或是沒說，“博士是個很現(xiàn)實(shí)的人，他相信宗教對于社會必不可少。我根本不信宗教，所以我總跟他爭這個，但是我最后總是讓他贏，因?yàn)樗幸还褡佣舅帲疫�得防著他的毒藥不是。為了他說的社會需求，他把極北蝰放在一個盒子里，時不時讓他們?nèi)ゾ窗��！?/p>
“這是生殖崇拜嗎？”她問，又或是沒問。
“他沒想好。”珠兒答道，他將她抱在懷里�！坝袝r他說那是生殖崇拜，有時又說不是，看他心情。”
[12]
“她現(xiàn)在怎么樣？”他困倦地問。
瑪麗安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。她頭腦清醒了，體力恢復(fù)了。她知道自己會好起來的，她一直這么認(rèn)為。
“她是個堅強(qiáng)的小姑娘，”珠兒說，“不得不承認(rèn)�！�
“她離家這么遠(yuǎn)，”格林夫人說，“謝謝你沒對她下手，親愛的，你保護(hù)了她�！�
“你弟弟最后死了嗎？”瑪麗安問完顫抖了一下。
珠兒低下頭看著手指，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。
“當(dāng)然，在我賦予那所謂的恩典之前就死了。我只給他挖了墳。瞧，我是你們的劊子手，我還是個他媽的挖墳的�！�
[13]
“你要記住，他們從來不思考。”格林夫人說，“他們像小孩子踩石頭那樣，從這件事一下跳到下件事，他們會一直跳一直跳，直到落到水里�！�
[14]
她睜開眼睛，讓眼淚流出，卻看見珠兒堅如磐石地立在一棵樹下，恍如一場夢中邂逅。
他站在空地的另一邊，靠在一棵橡樹的樹干上，一邊嚼著草根，一邊用刀修指甲。他的頭上圍了一塊破布，用以綁住頭發(fā)和吸干汗水。他已將他的長步槍立在身旁，時刻準(zhǔn)備著開始一場持久的圍攻。他們對望了一會兒。
“你從營地一直跟過來的？”她最終打破沉默。
“噢，不�！彼f�！澳阕吡撕苓h(yuǎn)我才發(fā)現(xiàn)的。你走了很久嘛，真叫我吃驚，而且竟然一直走的直線�！�
她緊張地環(huán)顧四周，想看看他的兄弟有沒有跟來，還好他是一個人來的。她無法逃走，也爬不到更高的地方，就只好待在那兒，氣得連話都不想說。
“真是個好天，”珠兒說�！爸跋铝四敲炊嗵煊�。”
他像背課文似的說出這句話，接著咧嘴一笑，做出要咆哮的樣子。她繼續(xù)保持沉默。她摘下幾個山毛櫸果實(shí)，掰成幾瓣。
“當(dāng)然了，”他突然接著說，“天氣好的時候屋子里更難聞�！�
瑪麗安不再沉默，開口罵他。
“你個豬圈里長大的，”她慍怒地說，“還能辨別出什么難聞什么好聞�！�
他再次咧開嘴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，一邊消化她說的話。
“我可不是豬圈里長大的，”他終于回答，“我以前和馬睡過，因?yàn)槲腋矚g它們的長相。”
他繼續(xù)修指甲。
“還有，”他接著說，“馬是食草動物�！�
他說這詞時沒帶著文化人那種刻意的文縐縐。她棲于高高的樹枝上，自覺高他一等。她不爽地瞪著他。
“你下來嗎？”他不在意地問。
“你不走我就不下來�！�
“啥，又要為自由一搏？”
“沒錯�！�
[15]
他聳聳肩，把刀放到一邊。
“從樹上下來吧，教我點(diǎn)詞，”他邀請道，“我們遲早能順利交流�！�
“我們沒有什么可交流的�！彼凉娝渌�。
他往這棵樹走來的同時，身后的影子伸展開來，身上的護(hù)身符輕輕作響。他總會過來的，就像天氣總會晴朗，但他的臉比天氣更難以捉摸，因?yàn)樗哪樚焐粫⑿�，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，亦或是他到底有沒有在想事情。
“以便平等交流，我們需要先建立共同的知識基礎(chǔ)�！彼f，她仿佛從這粗野的嗓音中聽見了他老師的款款細(xì)語，然后她懊惱地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又哭了。號啕大哭中，她跳下樹落在他身上，把他嚇一跳，他們雙雙跌落在灌木叢里，然后扭打了一會兒。他喘氣、咳嗽，但他依然比她強(qiáng)壯太多，不一會兒她就意識到自己要被他押回營地去了。但是，當(dāng)她的手被按在腦后時她依舊憤怒。
“我想我是這世上剩下的唯一一個理智的女人。”她對著他的臉吐出這些最令他不堪的話。他們一起落到了沒過頭頂?shù)牟輩怖铮阉龎哼M(jìn)肥沃、濕潤的泥土里，開始解她的衣服。
“你就是一個殺人犯�！彼f，決心不惜一切代價維護(hù)自己的尊嚴(yán)。
“你會發(fā)現(xiàn)我是最溫柔的暴徒。”他的回答太諷刺，因?yàn)樗緵]看出他哪里溫柔。
[16]
一座巨塔在她心中轟然倒塌。過后，她出了許多血。他驚奇地看著那血，用手指沾了一點(diǎn)。她冷冷的地看著他，剛剛?cè)绻H她，她會把他的舌頭咬掉。她再次掙扎，但是他很快就回過神來，用一只手壓住她，另一只手扯開臟兮兮的皮外套，撕下襯衫袖子，就像她被蛇咬的那次。這往日重現(xiàn)的一幕可真滑稽，但她現(xiàn)在沒那個心情去笑。他把碎步置于她的大腿間，吸干血水，真是詭異的禮節(jié)。
“都會流血的，”他安撫她，“一會兒就會好�！�
“這是我跟你出來以后遇到的最可怕的事，”她說，“比被蛇咬可怕多了，因?yàn)槟闶枪室獾�，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？”
他嚴(yán)肅地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。
“憎恨你們是我們的傳統(tǒng)，而且，我很怕你�！�
“那我在這點(diǎn)上勝過你�！爆旣惏舱f完把他推開，想找東西蓋住自己。
“別那么得意，”他回答，“我要娶你的，不然我干嗎來帶你回去�！�
[17]
“你拉弓射箭就如鴨子劃水般自如�！彼f，“你完全就是個時代錯位�！�
不過她說完就后悔了，事實(shí)上他早已融入了周圍的環(huán)境，是她自己融不進(jìn)去。
“什么是時代錯位�！彼櫭��！案嬖V我時代錯位是什么意思�！�
“一個時間尺度上的雙關(guān)語�！彼苹卮鸬溃@樣他就聽不懂了。
“別這樣。”他低聲怒吼。他怎么也算不上文化人。
“一件從前適用、如今卻不適用的事物。”
“原來如此，原來如此�！彼謴�(fù)平靜。他們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，一路上他都在輕聲嘀咕“時代錯位”這個詞，好像在努力記住它，但她后來又猜測他是不是在嘲諷自己。他停下，打了一只兔子。
[18]
“你把她怎么了？”
珠兒放下步槍，把死兔子放進(jìn)繼母的懷里�，旣惏捕⒅孛妫袂槟�，一聲不吭。他揪住她的下巴，抬起她的臉，逼迫她直視他的眼睛。
“這位小姐在樹林里丟失了他的笑容�！彼f。
[19]
在河流與森林的交界處，她看見了貝兒。他正騎馬站在河里讓馬喝水，他穿的衣服比那些孩子多不了多少。
他沒看見瑪麗安，他的黑發(fā)從臉前垂下，遮住了刺青的紋樣，他的手指在棗紅馬的黑色鬃毛間搓捻。他正自顧自地唱著一個簡單的曲調(diào)，不停重復(fù)一句三全音樂劇，好像已經(jīng)忘了自己在唱歌。他的骨頭尚未長成棱角分明的盔帽，難以撐起他柔軟的臉頰，他細(xì)長柔嫩的棕色雙腿在馬的腹部兩側(cè)隨意晃蕩。貝兒還在發(fā)育期，他騎馬往下游趟去，深水中的蘆葦在馬兒面前分開，瑪麗安不禁倒吸一口氣，因?yàn)檠矍斑@位騎馬人仿佛由最本真的自然之手捏出，他是一頭比一般野獸瘦弱卻更敏捷的野獸，所有物種中構(gòu)造最奇異的野獸，人類的本質(zhì)化身于他最為純真的軀體內(nèi)，作為瑪麗安的同類，他倒更像是河流的親人。他閉著眼睛，也許在做夢，她無法揣測野蠻人會夢什么，除非她自己是他們的夢的一部分。
[20]
珠兒已經(jīng)閉上了眼，她不再能看見他的眼睛，滴滴汗水混淆了他額頭上的油彩。他拔出劍，猛然伸向她，似乎要刺她，她不自覺地往后退。然后他突然睜開眼睛，做了個鬼臉后，抓過她的手來，她扭動、掙扎，她想叫，但嘴巴卻被飄蕩的面紗堵住了。多納利的爪子抓住她的胳膊，她只得停止掙扎，無助地凝視著珠兒向她手腕伸來的利刃。他割了一個小小的口子，幾滴血流下。比她預(yù)期的好很多，不怎么疼。禮堂里一陣驚嘆的噓氣聲，他們都迫不及待想看她的血有多紅。
珠兒將刀遞給約翰尼，約翰尼像珠兒割瑪利安一樣，割開了珠兒的手腕。珠兒的手顫抖得厲害，刀子劃開了一條參差不齊的深口，血液噴涌而出覆在他的棕色皮膚上。她發(fā)現(xiàn)他是在竭力忍住笑，因?yàn)槎嗉{利正在履行儀式，將他們兩人的手合在一起，好讓血融合在一起。一大潑血潑到她的婚紗上，儀式圓滿結(jié)束。珠兒用手捂住傷口，多納利跳起來大喝一聲，接著躥進(jìn)人群中，吐著唾沫咿呀亂語。
[21]
“給我梳頭。”他命令道，她很高興看見他臉上敵意重重。
她從木頭箱子里拿出梳子，以嘲弄的樣子蹲下，然后當(dāng)將他林林總總的小辮子解開。無論如何她無法否認(rèn)他那異域的樣貌美極了，幾點(diǎn)黑色油彩殘留在他的眼角，眼皮呈現(xiàn)出令人驚異的厚度。她解辮子的時候，氛圍逐漸緩和了。他無盡的黑發(fā)從她的指尖滑過，那摩擦、柔光和重量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復(fù)中讓他們親密無間，這親密連同那一日怪誕的儀式幾乎要讓她窒息。她從未料想過會有這樣一刻，動作一遍又一遍，仿佛超越了時間。嗆人的爐煙熏得她眼睛疼，角落里有一棵樹，它光潔的樹葉閃爍著，如同遠(yuǎn)離塵世的天中明鏡，她感到一陣眩暈。她意識到自己太累了。
辮子解完后，她順手梳起他的頭發(fā)，那長發(fā)如黑色瀑布般壯麗，如鬃毛般粗糙、順直。他的頭不自覺地順著她的手輕輕晃動起來，好像很享受似的，她的動作也越來越慢，節(jié)奏越來越綿長�；问幍慕渲笍乃拇竽粗干系袈洌瑵L出好遠(yuǎn)，這靜謐中的剎那一響將她驚醒，她立刻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，將他的臉壓進(jìn)她的胸脯，因?yàn)樗僖驳炔患傲恕?/p>
他也一直在等待。他隨即攫住她的手腕，將她雙手反扣壓在皮毯上，像是早就準(zhǔn)備好迎接這一刻。他俯在她身上說：“我恨你�！薄�
她不欣喜也不詫異，他的話本就在她的預(yù)期之內(nèi)，如果他說的不是這句，她反而會被嚇得不知所措。于是她平靜地等待他松手。她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前臂上戴著一件血干做成的飾物，脖子上晃蕩的一大串玻璃珠子里掛著一串藍(lán)色琺瑯垂飾和一串圣克里斯托弗頭像圓掛墜，后者如果不是為了保佑旅途平安便只是個作為普通裝飾佩戴著。
“我恨你�！彼p柔地重復(fù)了一遍。一記貓頭鷹的鳴叫一聲馬的嘶鳴，她隱約聽見外面，一個女人尖叫一聲，接著大笑。
“為什么？”她好奇地問，她很感興趣。
“因?yàn)�，因�(yàn)�，因�(yàn)椤彼砷_她捂住臉，再次坐直身子，好像從未動過一樣。她撫摸他的手腕。
“因?yàn)槟銈儚奶斓匦纬芍跏季烷_始憎恨我們了？”
他搖搖頭。
“因?yàn)槲冶饶懵斆�？�?/p>
他被戳到痛處，回了一句“才不是”然后又陷入沉默。
“你喝醉了，”她生氣地說�！八X去，我們明天再說�！�
“不，我們繼續(xù)，”他說�！澳銜x書，給我讀書。我之前就見過你，在你救我之前。”
他將頭發(fā)捋到后面，好像要把臉放在盤子上呈給她，他的臉此刻呈現(xiàn)出不同以往的荒涼之美，如奇形怪狀的畸形人一樣嚇人。她一陣惶恐，她認(rèn)出了他，雖然他已變了一個模樣。
“你那時候小多了，”她說�！翱雌饋砀褙悆海皇乾F(xiàn)在的你。”
“是的，我那時十五歲�！�
“你殺死的是我哥哥�！�
“嗯，我猜到了。”
“我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。”
“你好狡猾，掩藏了自己的身份，我說的對不對？你剪掉頭發(fā)，但你想不到我還能認(rèn)出你，我猜，當(dāng)年那個嚴(yán)肅的.小孩兒是來向我索命的�！�
瑪麗安后退到房間的另一邊，一直到了掛滿首飾的那棵樹邊才止步。
“你的眼睛像水一樣冰冷�！彼f。他從皮帶上抽出一把刀扔向她，她抓住了刀的把柄。他向后倒在毯子上，撕開上衣，向她袒露他的胸膛。
“你是現(xiàn)在殺我還是等會兒？”他問。
“無所謂。”瑪麗安不耐煩地說。
她丟下刀，因?yàn)樗⒉幌霘⑺Ｗ畛醯幕炭种�，她已沒了復(fù)仇的欲望，她只是憤恨不安，因?yàn)樗J入了她最私密的空間，偷走了她最珍貴的財產(chǎn)——她的記憶不再為她一人獨(dú)有，也成為了他的所有物，她并沒想邀請他共享。不過，五朔節(jié)陽臺之下的那件事情與他們倆似乎已沒什么干系，因?yàn)樗F(xiàn)在成了另一個人，一個新娘的化身。既然她和那個兇手被賦予了新娘和新郎的身份，她覺得現(xiàn)在唯一該做的便是遵循儀式，同床共寢。她恢復(fù)平靜，從枝條的陰影下走出。
“你不相信自己人的傳說，卻相信其他地方的，”她冷酷地說�！拔乙稽c(diǎn)都不覺得你聰明�！�
他坐起來，蜷縮起身子做出保護(hù)自己的姿勢。
“我害怕我不了解的，”他說�！拔矣X得這沒什么�！�
“那么你不用怕我。你已經(jīng)讓我見了兩次血，哦不，三次，目前看來，你比我強(qiáng)壯多了，你比我更占優(yōu)勢�！�
面對那片蹲伏在微弱火光旁的陰影，她充滿理性的話語（雖然論證并不充分）像是對牛彈琴，她便不再說了。她抱起睡衣的龐大裙擺，昂首闊步走向床墊，躺在被子之間，干草在她的身下發(fā)出沙沙聲。
“那個小女孩兒，差不多珍的年紀(jì)，向下看著，好像樓下發(fā)生的一切都是為她準(zhǔn)備的表演。我就想：‘如果他們是這樣看待死亡的，那不如都早點(diǎn)死了。’”
她閉了一下眼睛。
“求你別說了，上床來吧。”
“我的克星�！彼p柔地重復(fù)。
“你個迷信的醉鬼，”瑪麗安厲聲呵斥，她決意要讓他住嘴�！拔也贿^碰巧才睡在你的床上，也是碰巧就是你心存愧疚的那個人�！�
他失控地大笑起來，接著又猛咳了幾分鐘才坐定，他臉上混合著痛苦和惱怒的表情。
“她可真是他們那群人的代表，”他對樹說，“到死都要給人灌輸她的想法�！�
他直起身來跪在地上，把手伸向她。
“拉住我的手，領(lǐng)我去天堂的大門。”
“你為什么要用這些胡言亂語折磨我？”
“他們以前都戴黑手套參加葬禮吧？肯定是多納利給我看過照片。我總是把死亡和黑手套聯(lián)系在一起，但是現(xiàn)在沒人戴黑手套了�！�
“你是上床來還是就在地上睡？”
“領(lǐng)我去吧，來吧�！�
她意識到只有把他拉上床來她才能睡覺，但是他和她之間隔了那一百里的戰(zhàn)場——翹起的地板，成堆的破爛——他在那一邊的火爐邊，渺小得看不見，她既惱火又無奈。屋子里暗了下來。她不情愿地從床墊上起來，狂風(fēng)在旁奔跑嬉戲，把她的睡衣擾得飄飛。這個屋子任何一秒都有可能被風(fēng)刮跑，在夜色中飛旋而走；亦或是被吹成一個大氣球，化為一個新的星球，他在一極，她在另一極。到那一頭似乎要幾個小時，當(dāng)她終于走到他身邊時，他們驚恐地抓住彼此的手，好像都松了一口氣。她把他拉起來，飾物的叮當(dāng)聲回蕩在夜空中。
[22]
“我太醉了，干不動你。”他說。
“那我得謝謝你�！彼�。他笑了，臉上洋溢著真摯的喜悅。
“幽默�！彼姓J(rèn)，“不夠完美，但是依然幽默。笑話，我們沒什么時間練習(xí)這個�！�
他們就這樣達(dá)成了停戰(zhàn)協(xié)議。他摟住她，也許是因?yàn)槔洌苍S是為了安撫她，或甚至是拉攏她，不過無論因?yàn)槭裁�，他們都懷著對一切恢�?fù)平常的感恩很快入睡了。當(dāng)她再次睜開眼睛時，她發(fā)現(xiàn)他已經(jīng)醒了，正伏在她面前用審視、猜疑的目光盯著她。夜已卷起它的厚毯子，清晨也已從屋頂投射進(jìn)來。她想：“也許我父親是對的，也許混沌比秩序更無趣。”她希望自己只是在做夢，但夢是感覺不到溫度的，他的體溫正在她的體表燃燒。
[23]
“有時候我會夢見自己成了教授們的發(fā)明，他們將他們的恐懼轉(zhuǎn)嫁到我們身上，自己卻在村子里過著平靜的生活，不被恐懼打擾。做這個夢的那些晚上，其他人說我的叫聲把整個部落都吵醒了。”
[24]
前一晚，他的臉由油彩和陰影構(gòu)造而成，此刻它回歸了從前分明的棱角，她卻依然從他的眼睛里讀不出任何信息。也許他在向她示好，也許他在試圖了解她。
[25]
她看見珠兒背上有一塊圖案，那圖案如多納利籠子里的極北蝰般絢麗，在他的黑發(fā)河流中閃爍。一開始，她以為那是某種奇怪的疾病引起的，一定跟他的咳喘有關(guān)，便伸手去摸，但是珠兒正要去拿粥，又把她推開了。他用手舀起一些那黏稠的透明灰色物質(zhì)，對瑪麗安說：“仔細(xì)看著我，如果我喝下去死了就別吃，去找約翰尼，讓他照顧你�！�
[26]
“先，別把衣服穿起來，轉(zhuǎn)過來，不不，躺下，臉朝下。”
他挑起眉毛，但依然聽從了她的話。她撥開他窗簾一樣的毛發(fā)，狐疑地用手指從上到下摸了一遍他那描摹著圖案的背。他的右背紋了一個男人，左背紋了一個女人，整條脊柱上是一棵纏繞了一條蛇的樹。這精細(xì)的圖案由藍(lán)紅黑綠四色紋成，女人做出了遞給男人蘋果的姿勢，樹冠上也長了蘋果，綠色枝葉從男人的肩膀穿插而過，黑色的根莖纏繞著他的上臀部。這兩個人物身體僵直，卻又栩栩如生。夏娃露出背叛者的笑容。條條彩線精準(zhǔn)地刻在珠兒閃亮、細(xì)膩的肌膚上，隨著他的一呼一吸而潮起潮落，那蛇仿佛正呲溜著分叉的舌頭，樹上的葉子好似風(fēng)中窸窣，這情景肯定在紋身師的設(shè)想之中。
“噢，這，”珠兒說，“的確讓人驚嘆�！�
他穿上襯衫遮蓋住那塊吊詭的疤痕，這件絢麗的襯里真讓她神迷，就連下了藥的新婚早餐粥都不如它讓她在意。
“你永遠(yuǎn)不能裸露上身，”她說，“自如地光著身子，因?yàn)槟愕谋成嫌衼啴?dāng)和夏娃�！�
“眼不見，心不煩，”珠兒說，“它在我背上，我從沒看過它，他把它稱為他的杰作，十五歲的時候紋的�！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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